第一章 夜场（1 / 2）
漫山遍野的整齐草坪上打着均匀明亮的光，山丘上零星散布着几个人，有在挥汗如雨挥杆打球的，也有名为打球实则聊天的。
萧唯峥属于后者。
萧唯峥喜欢运动，但他觉得高尔夫不属于运动。夜间高尔夫，更是反人类的存在。无论多高级的球场，多贵的防眩光大灯，萧唯峥都觉得冷不丁抬头可以晃瞎狗眼。更不要说那些灯光不匀的沟沟壑壑，能让一多半飞出去的球有去无回。
但萧唯峥没得选。不知从何时开始，高尔夫成了全国人民展现自己身份地位和财力的运动。地产行业财大气粗的人多，高尔夫简直成了全行业的宠儿。这种不太耗费体力还适合聊天的运动，几乎已经是大腹便便又不愿意和包小姐的同僚们同流合污的开发商爸爸们的最优选择。萧唯峥身边，现在就站着这么一位。
堪比无影灯的白色冷光下，一个梨形身材的谢顶中年男子正比比划划地挥着球杆，一边打出去一个不知道飞到哪重天的球，一边说道：“小萧啊，远大地产的项目招标都是明的，没什么暗箱操作。价低质优者得。虽然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但我也没权给你开什么后门。”
“田叔叔，您可冤枉我了。我约您出来就是打打球，叙叙旧，和远大的项目没关系。我们小施工队，没那个能力真的去投这么大的标。”
萧唯峥比田珅高了一整个头，和田珅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弓着腰，尽量让田珅可以不抬头就平视自己。他的声线很清朗，语气带着点晚辈向长辈撒娇的意思。
田珅明显被他的态度取悦到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实话说，远大的总包你吃不下，分包还有戏。不过远大这次的预算不高，谁拿了这些项目都很难刮出来油水。这年头地皮价格飞涨，商品房还限价，谁挣钱都不容易啊。”
萧唯峥也跟着抱怨：“可不？我都有一段时间没揽上工程了。上上个月开标的蓝天别墅区，中标那家施工队开的价格，绝对没啥利润。我就不信他能用那点钱保质保量地完工。现在大家为了压价都很拼，我是想保本就中不了标，想有活就挣不了钱。”
田珅转了转不太灵便的身子，用那种长辈对晚辈说话特有的语重心长说：“房价那么高，外行都觉得咱们地产业跟开印钞厂一样。实际上真正挣钱的是谁，你我心里都清楚。早两年地产业还有得赚，现在可真是驴粪蛋——面面光了啊。”
萧唯峥若有若无地苦笑了一下：“您是劝我转行？”
田珅抬起手腕看了眼表，收了球杆：“我的意思是你要学会变通。现在的地产业就是这一堆。你要坚持你所谓的理想，你就没钱赚。爱情和面包不可兼得啊年轻人。”
萧唯峥很有眼色地把地上的高尔夫球包拎起来，给田珅收拾了球具。正思索着怎么回复田珅的话，兜里的手机忽然唱起歌来：“heal the world, make it a better place, for you and for me and the entire human race…”
田珅笑道：“不声不响找对象了？你婶婶还没开始查我的岗，你就已经收到催命电话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没工程的时候萧唯峥的电话确实很少在此时响起。除非——萧唯峥右眼皮跳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部三卡三待、八个扬声器、三个摄像头、二百小时超长待机的国产三防板砖，六点七英寸的屏幕上欢快地跳动着四个大字：倒霉孩子。
萧唯峥在田珅八卦四溢的目光中，淡定地按下挂断，愉快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手还没从口袋里掏出来，手机又响了。
萧唯峥咬牙切齿地把手机掏出来，尬笑着向田珅解释：“我家小凌，估计又闯祸了。我接起来听一下，田叔叔见笑。”
萧唯峥的弟弟萧唯凌的顽劣是出了名的，就算他现在当了二环十三郎被交警扣住，田珅都不会觉得算一桩新鲜八卦。他有点兴味阑珊地摆摆手，示意萧唯峥接电话。
电话一接通，那边就咋咋呼呼地喊了一嗓子：“哥，来夜魅救我。带几个打架厉害的。”
萧唯峥黑着脸问：“什么事？”
萧唯凌大概喝了点酒，大着舌头理直气壮地说：“我在酒吧摸了个跳钢管舞的人妖。他要报警。说我猥亵。什么屁话？都出来卖了，我又不是不给钱。他要报警的时候我去抢他手机，拉拉扯扯动作有点大，酒吧保安说我寻衅滋事，把我锁进小黑屋了。”
夜魅是一家酒吧，异装癖和变性人聚集地。萧唯凌作为一个什么都敢玩的混世魔王，在美国的时候听说夜魅开业就很期待。暑假回来还没倒时差，就去夜魅尝鲜。听这个电话的意思是，他鲜还没尝到，先把自己折腾进去了。
要不是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高尔夫球包，萧唯峥简直要扶额了。他很不客气地问：“这是完整版的故事吗？”一般酒吧遇到这种酒后撒泼的无赖客户轰出去就行了，怎么会关小黑屋？
萧唯凌音量稍小了些，但也听不出有什么心虚：“他们先是轰我走，我不肯。我又不是没钱，顾客就是上帝。在酒吧门口推搡半天，他们嫌影响生意，就把我关起来了。这是非法拘禁啊哥！”
说话间田、萧二人已经走到停车场。萧唯峥的手机扬声器牛逼，就算没开功放，一边的田珅也把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他用一边口型说：“不用送我了，赶紧去解救你弟弟吧。”一边以一种与身材不相符的敏捷钻进了自己的奥迪Q7。
萧唯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点点头，目送田珅倒车离开停车场，才没好气地和电话里的萧唯凌说：“你这种人就该关着。别想着我去救你。自个儿闯的祸自个儿擦屁股。”
萧唯凌那边似乎响起开门和喧哗声。静了一下，萧唯凌的声音带了几分惶恐，短促地喊了一声：“警吃——”电话猛地被挂断了。
萧唯峥的右眼皮狠狠跳了下。
萧唯凌是萧建刚的养子，这个事实全世界都知道，只有萧唯凌不知道。萧建刚收养萧唯凌的时候已经和前妻李艺萌离婚三年，家里没啥能带孩子的人。萧建刚常年在工地忙，萧唯凌就在工地工棚里渡过了幼年和童年。大概是对自己没时间和精力教导养子有愧疚，萧建刚把萧唯凌宠得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等到萧唯凌长到“狗都嫌”的年纪，比萧唯凌大十二岁的萧唯峥就成了擦屁股专业户，每天给闯祸的弟弟收拾烂摊子。刚开始专业擦屁股的时候萧唯峥也只是个一点就炸的小年轻，没那个外星耐性安抚熊孩子，经常对萧唯凌发脾气。奇的是他虽然会给萧唯凌黑脸，但每次都尽心尽力把萧唯凌的屁股擦得比脸都干净。
倒霉弟弟要是被打一顿什么的，受点教训长个记性，萧唯峥可能真的会袖手旁观，没准还要鼓掌叫好。但听到个仓促断掉的像是“警察”的发音，萧唯峥不能不去看看。萧唯凌这么小，留下案底的话以后找工作办签证什么的都是问题。
连高尔夫球衣都没来得及换掉，萧唯峥钻进自己的北京吉普，打了三次火才把这辆十五岁的破车发动起来，踩着离合挂了挡，从车位里顺滑地退了出去。
高尔夫球场在郊区，开到市区夜魅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十一点半还是夜魅热闹的时候，门口根本找不到车位。萧唯峥本想直接打个电话叫走自家的倒霉弟弟，但萧唯凌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萧唯峥火急火燎地围着夜魅那条街绕了三圈，才勉强把自己硕大的车挤进一个不那么硕大的停车位，收紧上半身的肌肉肥肉从只能开一条小缝的车门里勉强挤了出来，风风火火地跑了半条街冲到夜魅门口。
夜魅里面自然是灯红酒绿群魔乱舞。一进门，萧唯峥反倒没有了先前急躁的样子。他步履轻快地径直走向吧台，礼貌客气地给酒保塞了张粉红色的钞票，含笑问道：“今天晚上是不是有个年轻人在这和一个舞蹈演员起过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