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公主府，书桌前。
宋旋收起了护身符，铺开纸笔，修书一封，遣人送往西南潼文府韩牧手中。
两年前，平疆一役，宋家军重挫突厥四部，逼其退居西岭。恰逢韩牧被韩将军丢在宋家军历练，他在军中勇双全，立下头功。盛帝有意倚重，特封韩牧为潼文少将军，驻守西南，回到韩氏属地，成为其父韩启德的直属部下。
宋旋对方遇竹案存疑，又无法在庆阳寻获更多内情，只得托驻守西南的韩牧再次代为查证，看看能否寻找到这十年方遇竹在西南流放时的蛛丝马迹。
十年前音讯全无的人，十年后还能查到他存在的过往么？
而今与十年前不同的是，方遇竹出现了，或者是他出现过。
若自裁于天牢的方遇竹并非本人，为何他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下欺君之罪？他如何掌握了方遇竹几乎不为人知的细节？又为何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犯下如此重罪？
若他就是方遇竹呢？
宋旋迟疑了。
她的内心不愿承认那个自裁于天牢的犯人就是方遇竹，或许是不愿相信曾经无比完美的璇璃风采不再，但更重要的是…谢檀。
纵然彼此已物是人非形同陌路，但她所意难平的从来是当云山暴雪夜他的孤身相救，是平疆城七夕节那个醉意朦胧的吻，是唯一一次，他在西泠江畔借故流下的眼泪。
于道义上，他们并不相互亏欠。
毕竟，相比于所谓的师生，主仆，朋友，他们更应当是各取所需的共谋者。
情感和道义，本就不该混为一谈。
十六岁时的宋旋对此了然于心，坚信自己不会为情所扰。
二十岁的宋旋却因此不愿相信他会草菅人命。
宋旋自嘲地笑了。
屋外传来侍女的问安，是谢檀回来了。
虽然约定分房而居，但两人每日进出都在疏梧院中，她犹豫片刻起身出了房门。
谢檀面色苍白，一步一顿地往书房挪动，举止有些狼狈。周渠先行几步打开书房的大门，候在一侧。
“谢大人不是有要务在身，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身体不适么？”
听到宋旋的声音从不远处飘来，谢檀随即站定，向她拱手行礼：“公主见笑了。夷昇今日策马疾行，不胜凉意，似是染了风寒。至于方遇竹案，待夷昇痊愈后定会知无不言。眼下烦请公主回避，莫要被风寒传染，伤了贵体。”
宋旋原本意不在此，听到谢檀旧事重提，又气又笑：“我见笑的时候还少么？从平疆开始，谢大人狼狈的样子我皆历历在目，不差这一次。既然生了病，大人就好生休养吧，莫要再让我平白担上了克夫的恶名。”
“多谢公主体谅。”谢檀转身进入书房。
周渠从屋内锁上房门，转身谢檀身躯摇摇欲坠，血液从唇角鼻子中慢慢溢出。周渠大惊，迅速从墙后暗格拿出安抚蛊虫的解药，塞入谢檀口中。
“怎么如此突然，蛊虫平日都是月末才会有反应。”
谢檀神情平淡，忍着剧痛，用手帕擦掉脸上的血迹：“因为他做贼心虚，加重了书房香薰的剂量。但凡中过此毒且体内有蛊虫解毒的人，接触香薰中的草药都会受到蛊虫反噬。”
“他对公子有了疑心？”
“那倒没有。虽然往来于书房的都是他的心腹，他亦不会全然相信。但这香薰不过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手段，近日朝中人事变动颇多，超出了他的预估，因此变得格外谨慎。”
“那就好，公子还是要小心。”
“嗯，我休息一会儿…”挣扎着清理完自己身上的血污，谢檀气力耗尽似的倚在床榻昏睡过去。周渠为他盖上棉被，熟练地退出书房守在屋外。
正午的疏梧院，高悬的冬日洒下虚假的暖意，宋旋看到周渠从屋外闭合书房大门，守在门外。
看起来，无需她晨昏定省提醒自己硬起心肠，谢檀可以比她更加恪尽职守地完成这约定。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看似温柔真诚，礼遇周到，却又极为擅长在她刚刚生出一丝动摇时斩断那份虚无的期待。
想到这不过是成婚的第一日，宋旋觉得好生无趣，带着朗月离开公主府，去往坐落于庆阳闹市的春日楼。
春日楼是庆阳第一茶馆，已兴盛绵延二十余年，三教九流，达官贵人，但凡听书饮茶，皆一视同仁。
雅室内，一壶碧螺春，一碟桂花酥。
琵琶声动，说书人惊堂木骤起，故事开始了。
宋旋幼年亦随母亲来此听书，而后近十载都定居在民风豪放的边关，再无此文雅的去处，坐在雅室，不由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说起近些时日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声势浩大的婚仪。贵人嫁娶不是我等草民可以多嘴的，但这个中情缘却人人争相传颂。今日，老夫将那如泣如诉的爱情故事向大家细细道来…此一段，就叫做《欢情泣》。欢，自然是觅得如意郎的武将小姐，情，乃俊朗深情的书生郎，泣，便是那与书生郎两情相悦不得相守的文官小姐。话说……”
“小姐，我们还是离开吧…”朗月听完《欢情泣》的介绍，登时脸色一白。
“为什么？花钱来此品茶听戏，好戏还没开始就离席，我们岂不是亏大了？”
“此人，信口雌黄…”
“坐下来一起听，”宋旋把朗月拉入侧席，兴致盎然：“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多有趣啊，我看他倒未必全是杜撰，若是有与事实相符之处，我还要打赏他呢。”
“虽说最先两情相悦的是书生郎与文官小姐，不过最先认识的倒是武将小姐和书生郎。话说那年春天，边关来了一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
成宗二十一年，初春，宋旋第一次在平疆见到谢檀。
年初，平疆城原太守之子当街调戏民女，后又寻衅滋事，被人告上西北总督府，总督大人梁与岚以徇私和管教不当的罪名将原太守贬官至千里外的小镇。
不久，空悬的太守之位被□□世族子弟梁仲康接替。梁仲康乃西北总督梁与岚的远房子侄，是个行事唐突徒有其表的草包。
新官上任，梁仲康急于在平疆书写一番辉煌政绩，特意择一谋士随行赴任。
来到平疆府，梁仲康好似大梦初醒地明白了为官之道重在清正，掷地有声地在平疆府的接风宴上起誓绝不任人唯亲。随他一道前来的谋士因此陷入进退维谷之地，他不愿成为梁宅坐吃等死的食客，几经权衡，转而落脚在了平疆城的善齐书院，成了书院的教书先生。
这教书先生就是谢檀。
善齐书院是平疆第一书院。书院文武并重，但因其坐落于西北边关，战事不断，来此进学的多为驻守西北的将帅子弟，出身武将世族，是以在实际的修习中，他们往往重武轻文，屡教不改。无奈，书院为此类学子特设了金戈学堂，一来因材施教，二来则避免文武不均的风气影响学院其他学子。
虽然有教无类，学无尊卑，但金戈学堂在善齐书院的尊崇地位不可动摇，学堂学子酷爱兵法武艺，对只会坐在讲席传经论道的文人不甚看重，遑论出身旧族的太守和太守手下的教书先生。
彼时的宋旋也是将帅子弟中的一员，她已十六岁，年岁渐长，学业有成，早已不用整日守在学堂中。可宋苍蒙军务繁忙，无暇管教她，便勒令她日日去书院报道。于是，宋旋时常逃学，跟着来军中历练的韩牧一道游山玩水，接连数日不见踪影，书院之中亦未有敢言之人。
月前，韩牧随宋家军巡城，宋旋悄悄随行前往郦城，在城中闹市招猫逗狗半月有余，不久被师父楚持发现，立令其遣返将军府。将军府的生活无聊至极，这日，宋旋念及学堂的好友便早早来了书院。